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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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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玉猝不及防被人從回憶中拉了回來,心跳毫無規律的上下起伏,連呼吸都不由加快,順著聲音的指引一看腳下,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那只手緊緊牽住蘇玉的手也有些發顫,一面將她往岸邊拉,一面聲帶慶幸道:“幸好方才我看到你的表情不對,一路跟著你來到這裏,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一路跟著?”蘇玉目露迷茫道,“我一直站在原地,什麽時候走動過……”

話未說完,蘇玉便註意到身邊的景色,潺潺流水,蕭凉夜色,這哪裏還是方才自己等候冬兒的淩安城河邊?這裏已然到了那日她與秦硯的荷花燈沈沒的地方。

感受著包裹在腳上已然濕透的鞋子,蘇玉這才覺得後怕,轉過身來看向方才拉她上岸的人,正要道謝,卻才清醒過來這人是誰——一襲月白錦衣,手上還抱著什麽東西,面上掛著濃濃的擔憂之色,正是方才自己回憶中那個耗盡自己畢生溫柔的人。

“怎麽了?”秦硯急切問道,“可是哪裏覺得不舒服?”

“並沒有。”蘇玉眼中茫然散盡,眸色也漸漸靈動起來,側了側目光看向周邊,問道,“我怎麽會在這裏?”

“你自己沒有印象?”

“沒有。”蘇玉凝眉道,“只記得方才與冬兒分別後便一直在岸邊等她,後來想起了一些瑣事……”

秦硯將臂彎中的東西小心抱緊,喟嘆道:“今日是中元節,你一個女子獨自走夜路委實太過危險,我還是先領你回到人多的地方去罷。”

蘇玉腳上穿著濕淋淋的鞋子,回憶起方才自己不由自主踏入滾滾河水中的一幕,亦覺得有些後怕,便沒有推辭秦硯的好意。隨著秦硯方走了兩步,一陣濕冷河風吹來,蘇玉不由自主發寒地打了個寒噤,走在身旁的秦硯第一時間覺察到了,將懷中的東西換到另一只手裏後,單臂將她攬在懷中。

“今日出來的匆忙,只帶了一個披風還被這小家夥給霸占了,你若是覺得冷,便先這麽將就一下,一會到了人多的地方會好一些。”

蘇玉搖了搖頭,從秦硯身側掙脫了出來,視線卻忍不住看向秦硯懷中,這才發現他抱著的竟不是什麽物事,而是一個裹在繈褓中的孩子。小孩也就剛滿周歲的樣子,應是怕他被夜風吹了著涼,所以秦硯將他密不透風的層層包裹住,只留一雙水靈靈的大眼和尖尖的鼻子露在外面,孩子小小的鼻頭時不時地抽一抽,看起來冰雪可愛。

“這孩子……”蘇玉腳步猛然頓住,一雙瀲灩的眸子忽然瞪大,“莫不是……莫不是……”

秦硯伸出食指在自己唇上比了一個噤聲手勢,笑道:“沒想到你竟能認出他來,沒錯,就是他。”

“他不是應該呆在宮中?”蘇玉壓低聲音道,“太後可知道此事?若是被人發現你將他私自帶出宮來,這可如何是好?你不要命了?”

“你一次問出這麽多問題,到底還想不想聽我的答案?”秦硯深深凝視蘇玉瑩白臉頰,突然綻出一抹怡然笑意,解釋道,“我帶他出來,太後自然是知道的,除了太後,現在再除了你,沒有也不會再有任何一個人再知道這件事。至於我為何要帶他出來……”

秦硯將抱著小皇帝的右臂擡了擡,蘇玉這才看到他手肘處還掛著一個小竹籃,配著他本人芳蘭竟體的氣質,倒顯得格外不搭調。

蘇玉看到那小竹籃的剎那便懂了秦硯的用意,不可置信道:“你帶著他出來,就是為了放荷花燈?”

秦硯笑應了,解釋道:“先帝新喪不久,今日也需要家人放個荷花燈為他祭奠一下,宮中自然是不能放的,我便索性將他帶了出來。”秦硯將懷中一臉懵懂的孩子舉高了一些,道,“雖然現在他什麽都不明白,卻也比錯過自己父親駕崩的頭一個中元節要好一些。”

中元節放荷花燈有兩個原由,家中今年無喪事的,可以放燈祈福許願。而若是家中有新喪的,相傳流動著的河水通向幽冥,而幽冥之地漆黑不見五指,這些寄托著親人深深眷念的荷花燈可以為那些找不到去路的游魂指一條路托生,是以他們可少受一些游離於人世之苦。

秦硯這一句話,算是間接地承認了他與小皇帝其實並不是父子關系。

蘇玉先是驚訝了一瞬,之後無所謂道:“隨你罷,方才你幫我一次,我自然不會恩將仇報,你且放心,這件事情我不會與別人說的。”

秦硯苦笑:“現在關於我的事情,蘇二小姐拎得格外清。”

“拎得清對你對我難道不都是好事?”

秦硯沈默了一下,沒有回話,反而將繈褓中的小皇帝遞給了蘇玉,口中歉意道:“我得要先將荷花燈放了才能回去,蘇二小姐可否幫我抱他一會?這小東西頑皮的緊,在我懷中總是亂動,我單手抱著怕不小心摔了他。”

蘇玉手忙腳亂接住,卻不知該怎麽抱,覺得手中的小皇帝仿佛有千斤重,險些一個不穩將他直接晃到地上去。

好在秦硯那邊以防萬一還未松手,兩人慌忙之間手扣在了一處,秦硯的手就壓在蘇玉的手背上,在料峭的河風中透來一陣陣溫熱暖意。

“我……不會抱孩子。”蘇玉不自在地將手向旁邊移了移,尷尬道,“我方才那一下子若是被太後看到了,八成要被判一個弒君的罪名罷?”

秦硯聞言低笑:“你可抱好,這回我要撤手了。”

將小皇帝轉交給了蘇玉,秦硯動作輕柔的整了整他身上的小被和披風,隨後將蘇玉的手向下移了移,緩緩道:“一手托在他頸部,一手放在這裏,這樣抱著可以輕松一些。”

蘇玉按照秦硯說的方法試了試,果然穩妥了不少。低頭看看懷中的小皇帝,這小東西顯然不怕生,被蘇玉抱著也不哭鬧,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精氣神十足的瞪著,捕捉到了蘇玉新奇的目光後,突然咧了咧嘴,“咿呀咿呀”地叫了起來。

“他這是怎的了?”蘇玉被嚇了一跳,“餓了?要哭?”

秦硯彎起來從小籃子中拿花燈,聞言頭都不擡,笑道:“他素來這樣,見到美人就愛咿咿呀呀的叫,不用搭理他。”

很久沒有聽到秦硯這般說話,蘇玉呼吸頓了頓,卻沒有搭理他,視線轉到懷中的小皇帝身上,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小聲罵道:“你這個小不正經。”

秦硯正埋頭在荷花燈上題字,聞言嘴角微微勾起。

兩人半晌無話,耳邊只能聽到小皇帝糯軟的“咿呀咿呀”聲,蘇玉原本對於小皇帝是心存芥蒂的,此刻凝視著他白白軟軟玉包子一樣的小臉與靈動清亮的眼睛,心裏也不由的跟著軟了,暗忖他若不是深宮中那位所出的孩子該多好。

涼爽河風襲來,將蘇玉的一縷柔滑烏發吹拂過肩頭,正巧掃到了小皇帝臉上,小皇帝的玉包子小臉立刻皺了起來,“阿嚏”一聲打了個噴嚏。

蘇玉嚇了一跳,側了側頭想將頭發收回來,沒想到小皇帝似是發現了什麽新奇的玩具一般,肉呼呼的小手一把將那一縷頭發扯了過來,張開嘴就要往口中送。

“不可不可。”蘇玉慌忙道,奈何剛她學會了如何抱小孩,實在不敢冒險騰出一只手來去阻止小皇帝,索性將小皇帝舉高了一些,打算拉遠兩人的距離將頭發扯回來。

小皇帝溜圓的眼睛突然一亮,在蘇玉方擡起他的時候忽然出擊,“吧唧”一聲伸長脖子親了蘇玉的下頜一口。

“你!”蘇玉被小皇帝突如其來的舉動下了一跳,情不自禁叫出聲來。

小皇帝似是非常開心,在蘇玉的懷中扭了扭小身板,一只如玉藕一樣的小胳膊伸出繈褓外,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蘇玉頭一回被人這麽直白的吃了豆腐,心中卻一點都惱怒不起來,將小皇帝舉高高之後再湊近了來,也用唇在他粉嫩嫩的小臉上輕輕蹭了一下,口中得意道:“以為只有你會這招麽?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要記好這句可是我教你的,將來我也算得上半個帝師。”

“咳……”從旁突然傳來一聲輕咳,緊接著便是一陣被刻意壓抑的低沈笑聲,蘇玉的嘴吃驚得微微張開,轉過頭果然發現秦硯已然站了起來,腳下擺了兩個題好了字的荷花燈,此刻的他正負手而立,面上清朗笑意帶著七分揶揄,三分溫柔,竟然將皎皎月色都比了下去。

“方才還說顯兒是小不正經,如今這麽對比了一下,可不是一個大不正經抱著個小不正經?”

蘇玉被秦硯的話說的啞口無言,可是輸人不輸陣,這人對自己來說已經什麽都不算了,又怎能任由他打趣自己!

想到這裏,蘇玉面上掛了一抹輕佻笑意,眸光上上下下打量了秦硯一遍,口吻不屑道:“我就算再不正經也是要看人的,像你這樣的,就算求我我也不會對你不正經不是?”

懷中的小皇帝似是能聽懂蘇玉的話,“咯咯咯”一面笑著一面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拍著包裹著他的披風算是附和。

秦硯清俊的面容上泛起一絲無奈,搖頭道:“果然是物以類聚,顯兒與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沒鬧騰成這個樣子,看來是我平日裏太正經了。”

蘇玉撇了撇嘴輕哼一聲,對著秦硯道:“誰有空和你討論這個,你沒看到他胳膊都伸出來了麽?快來將他包好呀,小心一會著涼了。”

正說著,小皇帝似是來了勁兒,用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抓起了蘇玉胸前的頭發,“咿呀咿呀”地又要往嘴裏放,就被蘇玉一連聲的“哎哎哎”打斷了。

小皇帝好奇的歪頭看向蘇玉,也學著“哎哎哎”了起來,邊“哎”邊笑,頓了頓,竟還吐出一個泡泡。

秦硯將小皇帝的手重新塞回到繈褓中,看著蘇玉抱著他動也不動一臉緊張又歡喜的表情,先是垂頭低笑了一陣,在蘇玉即將惱羞成怒前恰好止住,嘴角輕勾,眸光溫柔道:“你喜歡小孩子。”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蘇玉反問道。

“太明顯了。”秦硯回答道,“不過不是哪家的孩子都有顯兒這般人見人愛的。”

雖然秦硯用的是慣常柔和的口吻,蘇玉卻硬是從中聽出一絲驕傲和炫耀,雖然心中再喜歡,這小不點還不就是宮裏頭那位生出來的,蘇玉見不得秦硯這幅樣子,將小皇帝向他那邊遞了遞,口中低聲道:“你忙完了?忙完了就將他抱回去罷。”

“還沒。”秦硯用下巴指指腳下的兩盞燈,“我要將這兩個荷花燈放了。”

“在這裏放?”蘇玉看了看四周,“應該沒人會選在這麽偏的地方放河燈的罷?”

“現在不就有了?”秦硯將荷花燈上的蠟燭點亮,“這回選在這裏放,應該便不會再輕易滅了。”

蘇玉看著秦硯將這個花燈平穩放在河中,眉頭蹙起道:“原來你真的信這些。”

“我信。”秦硯笑道,“在我還小的時候,便常聽母親提到中元節放荷花燈的習俗,雖然心生向往十分想去許個願見識一下,可當時我住的地方並沒有河,所以只能不了了之。待到年紀稍長離了家鄉,放出的第一個荷花燈不是祈福許願,而是悼念母親,當時我便信了放水燈的傳說是真的,這樣母親便能看到我為她點的燈,不至於找不到最終的歸宿……”

蘇玉認識秦硯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聽到他提起他的家人,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只能默默地聆聽他的話。

可沒想到秦硯故事沒有說完,自己卻先搖頭笑了:“一定是來的路上被街上的氛圍影響到了,怎麽和你說起這些了?”

秦硯彎下腰拾起那第二個荷花燈,將它也輕輕推入河中。

蘇玉註視著秦硯的動作,將懷中的小皇帝抱得更緊了一些,問道:“這第一個河燈是為先帝備的,那第二個是為你的母親?”

秦硯用手撥了撥河水推著荷花燈順著水流向前飄了些許,這才拍了拍衣擺站起身來,笑道:“母親到了現在早已不需要荷花燈引路了,這個花燈是為了成全我另一個心願。”

蘇玉沒有追問下去,只是將懷中小皇帝遞還給秦硯。

“走罷。”秦硯從蘇玉懷中接過小皇帝,“我送你回人多的地方。”

“哎,等一下,他還扯著我的頭發。”蘇玉一面說著一面輕輕捏了捏小皇帝的小手,直到他松開了手,蘇玉這才居高臨下的看著小皇帝,伸出手戳了戳他的包子臉。

小皇帝偏過頭做了一個咬的動作,卻連蘇玉手指尖都沒有碰到,難過的扁扁嘴,裝模作樣地“嗚嗚”了兩聲,如玉一般的小臉上表情甚是委屈。

蘇玉樂了樂,又曲起指關節蹭了蹭小皇帝的臉,小皇帝開始“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好了,別鬧。”秦硯慌忙穩住小皇帝不斷扭動的小身板,一面輕拍這小皇帝的背一面溫柔笑道,“他這小模樣本來就是裝的,你越是慣著他,他越是得寸進尺。一會將你送走了,我還得發愁拿什麽來哄這小東西開心。”

蘇玉聞言這才不舍作罷。

兩人步履一致地沿著河岸向淩安城中心走去,走到前方分叉路口處時,蘇玉道:“送到這裏便可以了,前方不遠就是我與冬兒分開的地方了。”

秦硯“嗯”了一聲,腳步卻沒停下:“既然還剩下不遠,就將後面的路走完好了,方才你離人群也不遠,不也迷迷糊糊的走岔了路?”

蘇玉想到方才那朦朧的場景,頭皮一陣發麻,便也沒有堅持,一面隨著秦硯走一面問道:“一會我走了你要將皇上送回宮裏去麽?”

“天色太晚了,宮門早就下匙了,讓他在我府中屈就一晚便是。”

蘇玉怔了怔:“你晚上不用入宮?”

見秦硯目露詫異地看著她,蘇玉這才發覺自己問出的話太過隱私,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入不入宮是你的自由,我是說他畢竟是九五至尊,呆在宮外不太妥當罷?”

秦硯眸光暗淡了一瞬,隨後笑道:“我晚上不用進宮去,況且如今我已不是太醫令,宮門下了以後再入宮才是不妥,顯兒這邊只要別人不知道,就沒有什麽問題。”

蘇玉點頭,承諾道:“方才我說的不會與別人提起皇上一事始終算數,算是還你今日的人情,你不必擔心。”

“只要你不再大晚上的一個人亂跑,我便能放下一大半心了。”秦硯道,“尤其是在今日這樣的晚上。”

“中元節?”蘇玉問道,看向秦硯疑惑道,“你不也帶著皇上單獨出來?”

“他是九五至尊,不一樣的。”說罷,秦硯看向已是一片燈火闌珊的前方,感嘆道,“還是人多的地方繁華喧鬧些。”

蘇玉目光在一片人海中逡巡著冬兒,知道自己出來了這麽久,這丫頭回頭若是沒有看到自己,必定會急瘋了。果然,在臨近九曲橋的盡頭,她一眼便在人群之中掃到了竄來竄去表情焦急的冬兒。

“我就先走了,你帶著他也註意些安全。”

蘇玉說罷,邁步向九曲橋走去,卻被秦硯喊住。

“等等。”

蘇玉疑惑地轉過身來。

“我衣袖中有個東西,你幫我拿一下罷。”秦硯將小皇帝舉了舉,示意自己騰不出手來。

蘇玉有些莫名,卻還是走上前去。

“右邊的袖口。”

因為蘇玉伸入秦硯袖口的動作,兩人離的很近,近到都能隔著小皇帝聽到彼此的心跳。蘇玉的手在秦硯袖中略微摩挲了一下,皺眉道:“這裏沒東西。”

秦硯面上驚訝一閃而逝:“難不成我記錯了?要不你翻翻我衣襟處。”

蘇玉後退一步仰起頭來看向秦硯,面上表情似笑非笑。

秦硯似乎也意識到話中的不妥,低頭笑了:“你幫我抱著顯兒,我自己拿。”

這回蘇玉輕車熟路的接過小皇帝,穩穩的將他抱在懷中。小皇帝重回柔軟的懷抱也顯得異常開心,小肉胳膊努力掙紮著從秦硯的包的嚴嚴實實的披風中解放出來,拽拽蘇玉的頭發企圖將蘇玉的註意力轉移過來。

蘇玉一面輕拍小皇帝的背低聲哄著他,一面留神秦硯的動作,看到他果然從衣衽處摸出一物,凝眸一看,原來是那日在小酒坊中秦硯說要拿回去洗幹凈的那方面紗。

“那日拿回去說要為你洗幹凈的,後來卻一直沒有機會給你。”

蘇玉接過秦硯遞過來的面紗,順勢要將懷中的小皇帝抱給他,卻不知為何頭皮一痛,垂下頭細看時,額頭撞到了一個柔軟的物事。

雖然一觸即分,蘇玉卻隱約能猜到那究竟是什麽,連忙抱住小皇帝後退了幾步,卻發現方才拉她頭發的竟是從繈褓中伸出一只小胖手的小皇帝,而秦硯還是站在原地,揉著嘴唇,一副被撞得很受傷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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